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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好景不長，外祖父突然死了。　　外祖父彌留之際，反復(fù)表達(dá)的只是對這個傻幺女的深深憂慮和牽掛，他臨終前，把傻姨娘的終身大事托付給了我的母親－－他的長女。于是，在父母親的張羅下，一襲紅蓋頭，把這個傻姨娘又帶到了我們身邊，嫁給了父親單位上一個有眼障的工人。傻姨出嫁的時候，所有的村民都說她傻人有傻福，有了個好歸宿。那個年頭，能嫁個吃皇糧的工人，無疑是值得在土地上刨食的農(nóng)民羨慕的，而在這之前，村民們認(rèn)定傻姨是嫁不出去的。但在我看來，那姻緣卻不過是個丑丑結(jié)合的笑談。連帶地，我覺得那個要我從此稱作姨父的男人也變得更加面目可憎起來。他要是不娶，那傻姨娘不就不會到我們身邊了嗎？而我的父母，也在享受著人們的普遍贊譽(yù)，他們儼然成了了卻老人遺愿、成就傻妹歸宿的完人。但我內(nèi)心里卻恨透了父母親，我覺得他們把傻姨娘弄到身邊來簡直是不可理喻。我咬牙切齒地對父母親說：“你們高興個啥？有你們的苦日子呢！”　　果然，傻姨給我們帶來了沒完沒了的煩心事。　　傻姨人雖傻，在眾姊妹中卻出奇地人高馬大，這使得她犯病時往往像墻一樣地轟然倒地，沒有三四個人，根本無法抽抬得動她。于是那些年月，母親仿佛救火隊(duì)員，在一次又一次左鄰右舍的通風(fēng)報(bào)信中，飛奔了前去安置救護(hù)她。我很少去替母親做幫手，每次看著母親精疲力盡地回來，我都在幸災(zāi)樂禍地想：“都是你自找的！活該！”而隔三差五，看到鼻青臉腫的傻姨時，我也往往早早地避開了去，她的渾身上下，讓我感受到的只是丑陋和恥辱。那時，我最煩的就是有人跟我說你的傻姨如何如何的話。我從不上她家里去，只有年頭節(jié)下，我們才會被父母強(qiáng)逼了去她家稍坐片刻。每次，她都會歡天喜地地拿出早已準(zhǔn)備好的吃食，殷勤地給我們讓了這個讓那個。可我如何吃得下去呢？我直覺得她便是那丑惡的化身了，即或是再精美的東西，經(jīng)她的手中出來，都只會讓我感到惡心不已。于是，我們每次都推托剛吃過飯，哪怕是一杯水，也從不肯輕易地喝一口。于是，她便又開始絮絮叨叨地抱怨起沒有親戚來看她，沒有人吃她的飯，全都討嫌她。而這樣的老生常談，又只不過更加增添了我內(nèi)心的厭惡。往往，我們就在她的開始絮叨中早早地逃之夭夭了。　　傻姨懷孕生子的時候，母親如臨大敵，弄得我們?nèi)叶忌钤谝环N緊張和恐慌當(dāng)中。因?yàn)榘瘁t(yī)生的說法，她這樣的病是不適宜生養(yǎng)的。讓母親最為擔(dān)憂的是，她那樣人高馬大的塊頭，一旦犯了病倒下去，就是懷上個哪吒怕也得流產(chǎn)。于是，每次有人來報(bào)信，對母親而言都仿佛天要塌了一般。一次又一次的虛驚，讓我們疲憊不堪。更可氣的是，有很多次，母親還要給我們布置一項(xiàng)很特殊的任務(wù)，讓我們“監(jiān)視”傻姨，好在她要跌倒的時候能攙扶住她。可我們又哪里會在意她的這些呢？之所以在母親面前欣然領(lǐng)命，也不過是為了躲出去好好玩一玩罷了。我甚至不止一次地惡毒地想：“流掉才好呢！誰讓她自己是個神經(jīng)病還要養(yǎng)娃娃呢！”或許真是傻人自有天保吧，在母親的提心吊膽中，在一家人的惶恐里，傻姨竟然順利地懷胎十月，順利地生產(chǎn)下了一個健壯的男嬰。傻姨兩口子自然歡天喜地，醞釀了很久，給孩子起了個自以為很雅的名字：“清泉”。我當(dāng)時聽了禁不住哈哈大笑，那臟得豬窩似的家里能淌出什么清泉來？而且，用方言說出來，那“清泉”分明是“警犬”韻味，給自己的孩子起個像在叫狗的名字，虧他們想得出來！　　　　孩子是生出來了，養(yǎng)的難題卻扔給了母親。那時，母親又要照料家里，又要照看傻姨和她的孩子，常常忙累得顧頭顧不了尾。我們禁不住時常抱怨，父親也似乎經(jīng)常和母親吵吵嚷嚷的。我們對傻姨的嫌惡并沒有因?yàn)楹⒆拥牡絹矶鴽_淡，反而與日俱增著。在我們看來，傻姨就是麻煩的根源。　　　　一天，傻姨在一條水泥渠邊給孩子洗尿布，沒承想就犯了病，一頭栽進(jìn)了水渠。我清楚地記得，鄰家的小哥慌慌張張地跑來報(bào)信，母親便發(fā)瘋似的往外跑。我拼命在后面追，滿耳都是呼呼的風(fēng)聲，腦子里只是不斷地閃回著一個念頭：“傻姨要死了！傻姨肯定淹死了！”遠(yuǎn)遠(yuǎn)地，我看到母親飛進(jìn)了水渠里。待我沖到跟前時，母親已經(jīng)從湍急的水流中抬出了一張青紫的臉，母親在渠水中不住地發(fā)抖，但她已經(jīng)沒有了氣力再拉出傻姨了。后來，又來了許多的人，他們七手八腳地把母親和傻姨從水中拖上來。我看到傻姨被人們斜掛在渠沿上，不斷地從她的口鼻中擠壓出污水。再后來，場部的吉普車把母親和傻姨拉到縣城醫(yī)院去了。那天夜里，我們兄弟幾個守著空蕩蕩的屋子，我第一次對傻姨不再只是嫌惡，而是多了一層擔(dān)憂，我從每一個前來問訊的鄰人關(guān)切的目光中，讀到的都是一句同樣的話：“你的傻姨娘要死了！”　　　　但傻姨卻沒有死。三天后，母親滿臉憔悴地回來了，她說傻姨已經(jīng)過了危險(xiǎn)期，再過七八天就可以出院了。聽了這樣的消息，我卻覺到了內(nèi)心隱隱的一絲遺憾。傻姨出院的時候，我也曾有過一些本能的熱切和激動。但隨著時光的推移，我的心情似乎又漸漸退回到了先前的灰暗。唯一不同的是，我不再像以前那樣怨恨傻姨了。我知道，終有一天，傻姨會死的，她會永遠(yuǎn)從這個世界上消失的。因?yàn)槲矣H耳聽到，做醫(yī)生的大舅對幾位姨娘說，像傻姨這種病，最多也就活到四十歲。盡管在那時的我看來，四十歲還是一個很遙遠(yuǎn)的數(shù)字，但嗶竟給一個生命劃上了上限，每前走一步，就會少了一段歷程。而面對了死亡，我們又還有什么可以計(jì)較的呢？　　　　出了這樣的事情，母親只能更忙了，她給傻姨列出了更多的禁忌，讓自己承當(dāng)了更多的勞務(wù)。漸漸地，我們也會把發(fā)現(xiàn)的一些傻姨“出軌”的行徑告知母親，也會在心情不錯的時候，幫母親照料照料小表弟。但人算不如天算，一年冬天，傻姨在做飯時犯了病，把右手伸進(jìn)了滾湯里煮了半個鐘頭。母親看到傻姨舉著煮得稀巴爛的手哭上門時，當(dāng)時就癱軟在地。在省城的各大醫(yī)院輾轉(zhuǎn)了半年多后，傻姨還是被切除了拇指以外的所有指頭。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不敢正視她的那只殘手，那些燙傷的和移植后的皮膚，一次又一次讓我的胃里翻江倒海，心里也有說不出的恐懼。但傻姨卻似乎很樂于給別人講述她的這只手，我經(jīng)常見她抹了手套，哆哆嗦嗦地高舉著殘手，給旁的人描繪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情。我不止一次地質(zhì)問母親：“我就不知道她炫耀個啥？丟人的都不知道。”母親背地里似乎也說過她很多次，但最終沒有見什么成效。其實(shí)，傻姨又還有什么值得別人能關(guān)注的東西呢？她要的，也不過就是別人圍著她聽講的那份虛熱鬧吧。　　　　再后來的年月里，傻姨犯病時，又陸續(xù)把開水壺倒在了自己的腿上，把刀砍在了自己的手上……總之，每隔一段時間，我都會得到她又受傷的消息。而我，也漸漸地習(xí)慣了。每次母親告知我們這些時，我都只是“哦”一聲，從沒有感到過那種切膚的痛。最多，也只是在碰到表弟的時候叮囑兩聲，讓他照顧好自己的母親。只記得有一個夏天，我每天都要去逮了好多的青蛙和癩蛤蟆，那是母親用來給傻姨治燙傷的。或許在我看來，那并不是在為傻姨做什么，而是在做一件自己感興趣的事。所以每天午后，我都會把裝滿青蛙和癩蛤蟆的鐵桶轉(zhuǎn)交給表弟，但我最終也沒有知曉傻姨又燙到了哪里，我壓根就沒有了訊問的意識。　　　　而傻姨的脾氣卻越來越可惡了，很多次，看到她不分場合地在那里歇斯底里的哭罵，我都在心里嫌惡地想：“真是個神經(jīng)病！”記憶中，她總是在抱怨親戚不來看她，總是抱怨沒有人管她，而因?yàn)樯磉呏挥形覀兊木壒剩钜坠舻挠质俏覀儭Ｓ幸荒暾旧戏重i頭，不知為什么沒有了傻姨父的。傻姨就哭罵上門來，說我父親欺負(fù)他們，憑啥傻姨父喂了一年的豬分不上豬頭，我們卻分上了？后來索性坐在大院的一段枯木頭上大聲哭罵不已。其實(shí)，那時父親不過只是站上一個小小的會計(jì)，他又如何能左右得了分發(fā)的大權(quán)呢？整個下午，不時的有人過來開父親的玩笑，說他怎么把小姨子惹下了？父母親只能苦笑著作罷。我?guī)状螝獾锰崃烁^要去剁了她，但都被父母給和喝住了。那天，一直聽著傻姨不絕于耳的哭罵，我真恨不得有個地縫鉆進(jìn)去。我一遍又一遍地責(zé)怨母親：“聽吧，聽吧，這就是你好心換來的好報(bào)！”從那以后，我更是不愿和傻姨一家人照面了，養(yǎng)條狗還知道搖個尾巴呢，我沒想到他們是這樣恩將仇報(bào)的人。偶爾，小表弟來我家，我也冷冷的，從沒給過他好臉。我直覺得，不趕他出門，就已經(jīng)算是夠?qū)捄甏罅康牧恕５诙辏狄袒啬锛业臅r候，又把鄉(xiāng)里的舅舅們罵了個狗血噴頭，還拿著鞋把鄉(xiāng)里的幾個姨父追打了一番。聽到這些事情后，我的心里才稍稍得以平衡，我在琢磨，傻姨的神經(jīng)是不是真的出問題了。　　于是，親友們相聚的時候，便常常談?wù)撘粋€話題，那就是傻姨又如何如何辱罵親戚了。臨了，無論是被罵的，還是聽罵的，都只能嘆口氣說：“就那個苕兮兮了，生啥氣哩！要?dú)庠鐨馑懒恕?rdquo;我也漸漸把這些談?wù)摚蛔魇墙诸^巷尾的故事來聽了，少了許多先前的怨氣。我甚至對母親和幾個鄉(xiāng)下的姨娘說：“其實(shí)傻姨比你們命好，你看她吃了睡，睡了吃，什么都不用發(fā)愁，你們能行嗎？”大家便也都笑了說，有時想想也是。　　我上初二的時候，父親死了。隨后，我們搬家到城里去住。當(dāng)卡車載著我們駛離大院時，我看到傻姨一家三口站在那里漸漸地變小、變小，最終消失在暮色里。再次遠(yuǎn)離了傻姨，但我的心中已經(jīng)沒有了年少時的歡喜，繼之而來的是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復(fù)雜情感。　　從那以后，也只有在年頭節(jié)下，或從來訪的親友口中，我得以斷斷續(xù)續(xù)地聽到一些有關(guān)傻姨的訊息。一次，我聽到親戚說她在抱怨沒有人去看她時又多了這樣的理由：“那時，大姐姐在，還有人來，現(xiàn)在干脆沒人上我的門了。”我聽了也只是一笑，覺得那也不過是新瓶裝老酒罷了，每個人都有自己忙不完的瑣事，誰又能隔三差五地陪了她去閑耗呢？況且，我也知道，幾個舅舅、姨娘還是每年都要去看她的。或許，她要的也只是這樣鬧來鬧去的惹人注意吧。　　我結(jié)婚那年，請親戚時，所有的人都勸我不要告訴她了，怕她犯病鬧了場子。那時，本家親戚已經(jīng)有好多人過事不再請她了。但我卻看不慣這樣的勢利，還是堅(jiān)持去請了她。雖然，我內(nèi)心里仍然厭惡她，但作為一個長輩，我想還是應(yīng)該給予她起碼的禮節(jié)和尊重。好在傻姨并沒有像人們擔(dān)憂的那樣“鬧”我的場。我想，在她心情舒暢的時候，應(yīng)該是不大容易犯病的吧。很多年后，我還聽到有人說她在經(jīng)常念我的好，說我沒有瞧不起她。　　　　　我在城里買了樓房后，幾次聽到有親戚帶過話來，說傻姨要到我家里來看望母親，要給送蘋果給我們吃，可是誰也不肯告訴她我們搬到了哪里，誰也不肯給她帶路。這樣的話聽得多了，我便對傳話的人說，那你們下次就帶她過來吧！也許是親戚們都知道我的勉強(qiáng)，最終，誰也沒有帶她來過。其實(shí)，我自己也在大街上也遇到過很多次傻姨。有幾次，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他們兩口子大包小裹地在街上邊走邊吃，猶豫再三，我還是悄悄地閃了過去。或許，我還是怕他們糾纏了我說那些沒完沒了的抱怨，我還是怕真的領(lǐng)他們到家中去，從此失去了安寧。而說透了，我是怕他們過時的裝扮、丑陋的容顏、粗俗的言談，刺傷了我原本脆弱的虛榮。有幾次，在街上行人稀少的時候，我也站下來和他們說一兩句話。在他們問及住處的時候，我總是匆匆忙忙地說出一個大概的方位，然后說下次讓舅舅或姨娘帶你們來吧。我總是推脫要上班或要辦事什么的理由，從沒有真心實(shí)意地領(lǐng)他們來認(rèn)過我的家門。偶爾夜深人靜的時候，我也曾想過，哪天，真應(yīng)該請他們到家中來坐坐。但過后便一次又一次地放在了腦后，我始終沒能擱置下心頭的重重顧慮，沒能跳出那個俗而又俗的圈子。　　　　這樣渾渾噩噩地過了一年又一年，我每天沉浮在世俗的奔波中漸漸地磨鈍了心智。那天清晨，加了一整夜的班后，正準(zhǔn)備趴在桌子上休息一會兒，母親打來電話，說傻姨死了。下午，我趕過去的時候，傻姨已經(jīng)被停放在狹小的院子里。揭開面布，看到的是那張熟悉的青黑的臉，像往常的熟睡一樣，沒有一丁點(diǎn)的聲息。傻姨死得不明不白，只是接連地感冒了十幾天，去場部的診所打了一針，回來坐在沙發(fā)上不知什么時候就死去了。待傻姨父發(fā)現(xiàn)打電話叫來大舅時，坐在沙發(fā)上的早已經(jīng)是個僵硬的尸體。母親和其他姨娘把她的頭發(fā)梳的很整齊，抹了很多的頭油，因?yàn)槟鞘巧狄躺八矚g做的。在她的衣櫥里，我們看到了許多過時的，卻一次也沒有穿過的衣物。　　　　最終，傻姨沒有土葬。像我的父親一樣，她用自己的軀體，給兒女換來了一筆微薄的喪葬費(fèi)。我親手把傻姨抬進(jìn)了火化爐，走出火化館，看到一股濃煙從那個高高的煙囪里翻騰而出時，我的眼淚嘩嘩地流了出來。　　　　我第一次為傻姨流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