線車上插的這根草秸粗細是最有講究的，因為當有魚上鉤時，一扯魚線就要把草秸拉折了，線車才能轉起來，小鈴鐺的響聲就向主人報了信了

    　　小城有句話：小來喜的步子，老鼠藥的子弟

    這兩樣，是別人學不來的

    小來喜走路，是側了身子，躡著墻跟腳走

    老鼠藥，則是近一米八的個子，身穿長衫，長發(fā)垂肩，用今天的眼光來看，那應是非常瀟灑的一個人

    但我沒有發(fā)現他的好看——頭發(fā)臟臟地糾結在一起，從來沒有干凈過

    　　幾乎每天去上學都會看見他，他不是在街上閑逛，便是蹲在照相館與飯店之間，鋪開一張報紙，上面放幾包老鼠藥賣

    他因此而得名

    除此以外，我不知他何以為生

    后來哥哥悄悄與我說：“不要告訴人，他幫人寫狀紙

    ”我不知為何這事要弄得這么神秘，只想小城里有許多人不識字，還有幫寫家信的，寫狀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小城是個乏味的地方，一點點小事都會街頭巷尾地交談許長時間，老鼠藥本身就有些神秘色彩，自然更讓人津津樂道

    　　據說，老鼠藥是有大學文憑的

    大學生在當時很稀奇，何況那么一座小城

    長輩聊起他來，都說他不服從組織分配，不停地要求換工種，在小小的城里換了幾個單位，仍是不滿意，最后就閑下來，自謀生路

    在那個年代，自謀生路并不容易

    整個小城在東城及西城各有一家買豆?jié){油條稀豆粉餌塊的小店，城中有一家百貨公司、一家飯店、一家甜品店和一家照相館，再沒什么商店

    就算要自食其力，白菜也不過兩分錢一公斤，何況還沒有地讓他種

    放著能拿國家工資的事不干，天天蹲在街道邊賣幾包老鼠藥，因而被大家稱為瘋子

    　　老鼠藥的故事極多，只是那時沒人告訴我

    多年后回到小城，問起他來，飯桌上的人七嘴八舌地說開來，說他寫狀紙是為了愛好不為生存；說他的狀紙寫得一級好，見過的人沒有不贊的……但我無緣得看，在桌的有一人曾全文抄過他的一份狀紙，竟遺失了

    不過，大家一致說，不知道他何以為生

    這竟是個謎

    　　他曾在小城生活幾十年，留下許多傳說

    當我懂得去理解這樣的人時，他已離開，不知去處

    在后來許許多多關于浪子的文章中，我都會想起這個人來，認為他才是個真正的浪子——與身邊這個世界格格不入，為了心中某一向往，置一切于不顧，但那向往與名利無關，甚至與一份舒適的生活也無關

    我猜測，他的落拓，只是因為心靈無處可歸依

    會唱歌的女瘋子

    　　我這位三祖父，其實只是我那個大家族里的一個長輩

    算起來，他的祖父和我祖父的祖父是嫡系兄弟，但因我父親年少離家讀書，結婚后，又另僻了生存之地，那應該算是祖基的地方便極少去了，我當然就更是去得少，對于這個大家族的成員，幾乎都是不認得的，三祖父自然也不例外

    把小兒搭趴在膝蓋上讓撅起屁股，待狗抬起頭，再嘖嘖兩聲用另一手往孩子屁股上一指，狗就又歡快地舔凈孩子的屁臉，根本用不著大人揩擦

    　　話題扯到了狗上

    小王說，我的童年樂趣與狗有關

    與狗同樂的方式很多，比如訓狗跳高至少有兩種

    有時拿一塊玉米面饃，掰成小疙瘩，向狗一指點，做個向空虛拋的動作，或站地不動或在行進中跑著向上丟起，狗會奮力躍起，張嘴吞食，準確無誤，牙床咯嚓而響，極具夸張性

    有時丟個玉米粒

    想開玩笑了，丟個小石子，狗還會跳起吞食，硌得狗牙咯嘣咯嘣兩聲脆響，待狗吐出小石子，再丟個小石子，狗還會再次撲跳

    如果第三次吐出小石子，第四次你真的丟塊小饃，狗也不會理你，除非你把饃塊放在它腳下，它才會勉勉強強同你繼續(xù)玩耍

    不過，惡作劇玩多了，狗會對你失去誠意，你的玩耍邀請引不起它的熱情

    有時，我領小狗跑步，跑著跑著，向下微蹲側平舉起右臂，狗會從后撲來跳過我的右膀,，沖過一段路又剎住，轉向撲來，我趕忙再次下蹲平舉左臂，狗從左膀撲過去，沖過一段路又轉向從后撲來躍過右臂

    就這樣循環(huán)往復地撲、跳、跑、轉向，再跳、再撲、再跑

    狗樂人也樂，樂此不疲，我也隨著小狗的長大年歲慚增

    至于訓狗識字算術，只是我沒時間教罷了

    　　老李說，我在山門呆了十八年，家訪時撿一根沙棘刺

    狗最害怕酸刺

    狗沖過來，如果是得了教訓的，一看見就躲開汪汪叫著不敢過來，如果是不識抬舉的，我就舉著沙棘刺戳過去，扎得狗汪汪驚叫著逃走

    家長聽見了很不高興，可也沒辦法，誰讓他家的狗東西不尊敬老師，狗眼看人低狗咬呂洞賓呢？那時候的惡狗多得很，我就拿一根木棍防身

    狗撲來了，我就把棍伸過去，夠吞咬在棍頭上，我往這邊拉，狗死死叼著往那邊扯，拔河似的僵持不下，突然之間把棍往前一伸，冷不防把狗嘴搗疼了，狗汪汪痛叫著就逃走了

    　　我說，你說到這里，我就記起了小時侯隊長家的那條大黃狗

    小牛犢一般雄健，異常兇惡，有時會嗖的一下，如離弦的箭翻山的炮，沖出來，越過高院墻，撲向陌生的過路人

    常常嚇得小兒不敢路過

    咬傷了好幾個人，主人只好把它用鐵鏈子拴著

    一次，一位干部頭一回打問著來到隊長家，剛走到黃狗經常躥出躥進的墻外，已經汪汪叫了幾聲的黃狗突然掙斷鐵鏈躥出來撲向身材魁梧的初訪者

    看著黃狗的雙爪已經搭到肩上，情急之下，這位駐隊干部慌忙把右拳伸向狼樣大張著的狗嘴

    待發(fā)覺險情的主人惶惶急急趕出來一聲喊住瘋狂的黃狗，只見干部的右拳和半截臂腕已經鮮血淋淋血肉模糊慘不忍睹，休養(yǎng)了好長時日

    幸好那時的人似乎還不知道什么叫狂犬病，少了一層擔憂

    　　老李說，有時與狗不期而遇，你千萬不能慌更不能退

    面對狗撲之勢，你也要猛然啪的一聲向前猛踏一步，扎一個惡勢，待狗往后一跳，再彎腰在地上抓一把，不管抓到什么，一把土也行，即使什么也抓不到，你也要掄手向狗扔去，狗被嚇得往后逃幾步，你還得再彎腰抓東西，再順手打去，如果真有東西打中了更好，狗會迅速退逃，待到拉開一段安全距離，你再返身離去，狗也不敢追來

    我笑說，你倒成了打狗專家了

    　　老王說，聽人說，革命黨人干革命的艱苦年月，搞地下活動或躲避敵人的迫害追殺，剛一進到某個村子，狗就叫起來，也算是狗性忠于職守吧

    可一旦一只狗叫起來，狗叫就連著狗叫，吠聲一片，聲傳好遠

    這樣一來，目標就暴露了，作戰(zhàn)計劃破產了，革命黨人被抓住殺害了

    那時狗多，狗惡，成了間接的反動幫兇，破壞了革命黨的許多大事

    革命黨就對狗恨之入骨，有了階級仇恨

    革命勝利了，就打狗泄恨

    隨之也就有了打狗黨員的專稱說法

    我驚詫地反問：狗也有這樣不光彩的歷史？　　后來，狗的生存空間越來越小，漸愈稀少的幾只狗，或不幸間接死于鼠藥，或斃命于果園

    乘園中無人，一些狗肉喜食者，將早已備好的燒熟的洋芋或煮熟的蘿卜給狗拋去，待狗牙被粘住或燙壞，那些狠心的家伙就無所顧忌地縛住狗，或用連枷往死里夾，或用繩子往死里勒

    不過，狗命牢得很，即使奄奄一息氣若游絲也不肯輕易撒手歸天

    據說狗肉屬熱性，能治肚冷癥，補胎氣，尤其狗鞭是難得的大補之物

    于是，狗之一族如貓之一族一樣被迫滑向了人丁漸少雄性銳減甚至瀕臨滅絕的邊緣

    　　試想現在，馴良的或兇惡的土狗不再有，膘肥體健的狼狗只寄生于深宅大院，過著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生活

    那些引進的什么哈巴兒狗獅子狗波斯狗甚至說不上品種來源的狗，貓一般大小，被人視為寵物，被冠以悅耳高雅的人名，伺候著如人一般洗澡打扮，與人形影不離，甚至與人同吃同生活，享受著人的高級待遇

    本無可厚非，可它們除了示人以長毛和黑眼珠的可愛，以及繞腳而樂的親昵，何談守護職責？何談雄風？何談痛打落水狗？倒是真的成了“資本家的乏走狗”了

    在溫柔鄉(xiāng)里，逝去的回憶竟讓人有些懷念不已

     不管旁人如何看，我絕不打亂本人的節(jié)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