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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虎畫師帶著肖像到達虎王眼前
/>龍安:紅旗路96號、青春期和瑪格麗特的秋波 龍安就是縣城
也叫龍州
古城
邊城
最早記得的龍安還只是東門、西門、南門和北山的明清格局
報恩寺廣場左側是蔬菜社
解放街前面是小河
小春壩還是個沙洲
長春街叫城灣里,碎石路,里邊是沙地外邊是亂石灘、草地
斃人的地方
每次跟父親進城,都遇到戒嚴、斃人,人山人海,喇叭震天,要等上半天才準許通行
下午路過,人已散去,噴在草和石頭上的血和腦漿已經凝固,有烏鴉在啄吃,有五類分子在收尸
父親希望能撿到麻繩什么的,總是帶我走近死尸
有一回,我看見收尸的五類分子拿了饅頭正蘸著人血和腦髓吃,嘴里還吆喝著烏鴉
我記憶中的斃人算是龍安最文明的殺人,之前有土改的鎮壓,有紅軍過境的鎮壓,有還鄉團回來的清算……龍安殺人,一直可以上溯到明初薛土司對白馬人的逐殺,上溯到兩晉南北朝漢人對氐羌的逐殺,都是不敢想象的
1978年8月,我搭手扶式拖拉機進城讀初中,開始做龍安的一個符號
紅旗路96號,現今的西街96號,便是我的青春期的寓所
初一在小春壩
進修校的教室
教室背后是魚池,水還是流水,碧綠的,魚在里面游,家養和野生的都有
漁人的家,玉米秸搭的棚,黢黑的鼎鍋掛在棚里,飄出濃郁的肉香
初一,我有過三個同桌,都是城頭的女孩,干凈,洋氣,但惟有一個叫田紅的剝脫了纏裹著我的性的筍殼,催熟了我的青春
田紅已經發育,開始洋溢性的美麗
鉆抗震棚,打水飄,背課文和英語單詞,大掃除
我們交談,對視,彼此欣賞,甚至牽手
愛在滋生,性在萌芽,欲望在破舊的藍咔嘰衣裳里鼓蕩
上課,她聚精會神地看老師,我伏在桌上偏著腦袋聚精會神地看她
她真美
眼睛,劉海,嘴唇,下頜,頸項
是美,不是漂亮
她的面龐洋溢著最稚嫩最純凈的青春
我朦朧地感應著她青春里原初的朦朧的性,萌芽的性,像一棵肥壯的豆芽,已經長出兩片嫩黃的葉子
我們甚至偷偷地將腿疊壓在一起,晃蕩
疊壓晃蕩的少男少女的腿是我們最初的愛情鐘擺
我開始品嘗周六小別的憂愁,撿來粉筆給她留言——星期一再見——她就在我的旁邊,我卻不敢告訴她
田紅樂意給我借整塊的橡皮,還有車筆刀和直尺
她的橡皮真香,我愛去嗅,有時忍不住也拿指甲去扣、拿牙齒去啃
在我的感覺中,她的橡皮里一定有個她
報恩寺
明英宗時代的佛寺,早已在革命后還俗
我時常在晚上陪何功去寺院的大門口轉
走武廟口,過醬園
張睿住在報恩寺,何功喜歡得不得了
進報恩寺,倒左手
看見張睿房間臨窗的燈,何功的眼珠發光
不敢接近,不敢喊,上廁所撒泡尿,我們就走了
每次過報恩寺巷,我都要站在巷子的外墻邊打量下面的肉食廠,打量那一排排的窗戶——田紅的書桌就搭在某一垛窗戶邊
有一段土墻已經坍塌,恰好供我觀察
班上不只我一個男生喜歡田紅,班主任李彥秋一下子抓出了三四個,他們往田紅的窗戶里扔土塊,夜襲田紅
其中有縣委書記的兒子張杰(小白臉)
報恩寺巷至今依舊殘留著一段土墻,每次看見,都感覺那泥土里有時間,有我們個人的歷史和青春期的性的輻射
24年沒見過田紅了,肯定雍容華貴了,她當時的體型和氣質就有雍容華貴的趨勢
她84年上的大學,學的是地質
因為田紅我寫了第一首詩,古體的,里頭有“田”“李”“紅”“葉”四個字,已不記得
“李葉”是我給自己取的化名,為的是能與“田紅”配
最妙的是“田”和“葉”,你發現妙在哪里了嗎? 紅旗里96號
街坊,板壁,天井,菜園,鹵肉
我表叔家的私產
我在學?;锸硤F蒸飯,在漆黑的睡房就著從家里帶來的鹽菜泡菜就餐
到星期三沒菜了,就借同學五分錢刮點豆瓣醬
有時表叔家的肉香飄過來,也能湊合湊合
表叔家的鹵油就放在我吃飯的柜頭,凝固在瓷盆里,要劃燃火柴才能看清顏色和性狀
要下很大的決心,才敢偷一兩勺,混在熱騰騰的米飯里吃
表嬸罵老鼠的時候,我心頭總不是個滋味
我還在煤油燈下做功課,表叔表嬸已經上床,簡短的對白過后,便是燎人的折騰
我無心功課了,不只想田紅,也想別的漂亮女生
我吹了燈半躺著,一邊想一邊折騰自己,靜靜地折騰,直到涌射出青春的甘露
黑暗與倫比,快樂無與倫比
表叔安靜了,發出輕微的鼾聲
表叔表嬸隔三差五也打架罵架,什么言語都出,什么家伙都操
兩個孩子在走廊里發抖,我在隔壁顫栗
罵過,打過,撤退的總是表叔,帶著兩個孩子去住學校的豬圈樓子
表嬸在隔壁呻吟,一定也在想,想不通了,就想死
半夜幾次被表嬸叫醒,要我給她端碗冷水
“我不想死啊,我不想死!”表嬸喝了老鼠藥,鼻孔嘴巴都來血
我摸著去廚房,摸著開碗柜,我不知道拉線開關在哪里
紅旗路96號,我去的時候住著一大家人(姑爺姑婆、表叔表嬸、表叔表嬸的孩子安和咪咪、表姨娘和表姨娘的女兒鳳),走的時候,就表叔一家了,外加奄奄一息的姑爺
姑婆在我上初一的時候就死了,送城外東皋灣下葬的
我參加了送葬,背著咪咪
我清楚地記得,咪咪穿著開襠褲
表姨娘是個人才,神經,四川話叫“瘋張施道”,嫁了個上海軍官,有了女兒鳳
或許表姨娘是太瘋,早先瞞著軍官,等軍官發現,自然只有被拋棄了
被軍官拋棄,接著又被哥哥嫂嫂拋棄、驅趕
母女倆被逐出紅旗路96號之后,我還多次看見,表姨娘一樣地瘋張施道,但很熱情,鳳慢慢張大了,有幾分人才
表姨娘后來進了飲食服務公司,在一家國營飯館打雜,我每次從飯館門前過,她都會笑著喊我:“兄弟,過來坐坐,我知道你嫌棄我
”她真是瘋過了頭,我是她的兄弟嗎?再后來,飲食服務公司垮了,她當了環衛工人
再后來,就聽說她死了
表姨娘還有過一個男人,重慶的,勞改釋放人員,木匠
我陪她去勞改隊相過親
79年的春天,梨花開得尤其白,白里隱著不祥的悲
木匠今天還活著,又找了女人,穿件呢大衣,頭發梳得光光,在街上遇見,感覺與表姨娘壓根就沒有關系
鳳在哪里,是否還活著,也許連表叔都不曉得
有著那樣出生的一個女子,命運是難得親睞的
姑爺是在我讀師范的第一學年死的,假期回來,表嬸用他的葬布給我縫過一套衣裳
我太熟悉人們舉著黑色葬布送葬的情形,一直不敢穿
后來穿過一水,褲子縮水變成了窯褲,衣服自然成了高腰短袖了
拿哄鬼的東西哄人,只能是這樣的效果
我不再去紅旗路96號,不再認我的表叔表嬸,除了因為記憶中那些呻吟,就是因為那套哄鬼的新衣裳
憑時間露出的皮膚想象沙層下的骨肉,便可以回到真的龍安
邊塞,府城,山水簡明
衙門(州衙門、縣衙門、土司衙門)、寺廟、警察局、學堂、營房、石板街、瓦屋、參天大樹、青苔,
遲疑中把我攬入懷里,而所透露出來的絕望都是寄予在被真實擁入懷中的人耳邊,而我不過個鋪墊
27、你想爬到山頂,必定得付出辛苦;你想早點兒回家,必定要提早趕路;你有你的野心,必定伴隨苦逼
兒卻只能丟失的留在他處,唏噓、嘆惋、丟失、悲痛
一任夜的幕布將兒的軀體包袱的密密重重
再有那人的風和著平地里抽泣的啼鳥,一時一刻、一聲聲,凄凄、慘慘、萬萬、清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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